她感觉到寂寞,但她再没有更大的勇气,牺牲现有的一切,以冲破这寂寞的氛围。
她凝看着。旁边的座位上,一个年轻的漂亮的丈夫,一个兴高采烈的妻子,一个活泼的五六岁的孩子。她们商量吃什么菜肴。她们谈话。她们互相看着笑。他们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当然,他们并不怪婵阿姨这样沉醉地耽视着。
直等到侍者把菜肴端上来,才阻断了婵阿姨底视线。她看看对面,一个空的座位。玻璃的桌面上,陈列着一副碗箸,一副,不是三副。她觉得有点难堪。她怀凝那妻子是在看着她。她以为我是何等样人呢?她看得出我是个死了的未婚夫底妻子吗?不仅是她看着,那丈夫也注目着我啊。他看得出我并不比他妻子年纪大吗?还有,那孩子,他那双小眼睛也在看着我吗?他看出来,以为我像一个母亲吗?假如我来抚养他,他会不会有这样活泼呢?
她呆看着坚硬的饭颗,不敢再溜眼到旁边去了。她怕接触那三双眼睛,她怕接触了那三双眼睛之后,它们会立刻给她一个否决的回答。
她于是看见一只文雅的手握着一束报纸。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站在她桌子边。他好像找不到座位,想在她对面那空位上坐。但他迟疑着。终于,他没有坐,走了过去。
她目送着他走到里间去,不知道心里该怎么想。如果他终于坐下在她对面,和她同桌子吃饭呢?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在上海,这是普通的事。就使他坐下,向她微笑着,点点头,似曾相识地攀谈起来,也未尝不是坦白的事。可是,假如他真的坐下来,假如他真的攀谈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啊,今天?
这里,她又沉思着,为什么他对了她看了一眼之后,才果决地不坐下来了呢?他是不是本想坐下来,因为对于她有什么不满意而翻然变计了吗?但愿他是简单地因为她是一个女客,觉得不大方便,所以不坐下来的。但愿他是一个腼腆的人!
婵阿姨找一面镜子,但没有如愿。她从盆子里捡起一块蒸气洗过的手巾,揩着脸,却又后悔早晨没有擦粉。到上海来,擦一点粉是需要的。倘若今天不回昆山去,就得在到惠中旅馆之前,先去买一盒粉,横竖家里的粉也快完了。
在旅馆里梳洗之后,出来,到那里去呢?也许,也许他——她稍微侧转身去,远远地看见那有一双文雅的手的中年男子已经独坐在一只圆玻璃桌边,他正在看报。他为什么独自个呢?也许他会得高兴说:
——小姐,他会得这样称呼吗?我奉陪你去看影戏,好不好?
可是,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看的戏,停会儿还得买一份报。他现在在看什么?影戏广告?我可以去借过来看一看吗?
假如他坐在这里,假如他坐在这里看……
——先生,借一张登载影戏广告的报纸,可以吗?
——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预备去看影戏吗?……
——小姐贵姓?
——哦,敝姓张,我是在上海银行做事的。……
这样,一切都会很好地进行了。在上海。这
样好的天气。
没有遇到一个熟人。婵阿姨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着她在马路上走,手挽着手。和暖的太阳照在他们相并的肩上,让她觉得通身的轻快。
可是,为什么他在上海银行做事?婵阿姨再溜眼看他一下,不,他的确不是那个管理保管库的行员。那行员是还要年轻,面相还要和气,风度也比较的洒落得多。他不是那人。
一想起那年轻的行员,婵阿姨就特别清晰地看见了他站在保管库门边凝看她的神情。那是一道好像要说出话来的眼光,一个跃跃欲动的嘴唇,一副充满着热情的脸。他老是在门边看着,这使她有点烦乱,她曾经觉得不好意思摸摸索索地多费时间,所以匆匆地锁了抽屉就出来了。她记得上一次来开保管箱的时候,那个年老的行员并不这样仔细地看着她的。
当她走出那狭窄的库门的时候,她记得她曾回过头去看一眼。但这并不单为了不放心那保管箱,好像这里边还有点避免他那注意的凝视的作用。她的确觉得,当她在他身边挨过的时候,他底下颔曾经碰着了她底头发。非但如此,她还疑心她底肩膀也曾经碰着他底胸脯的。
但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呢?
婵阿姨底自己约束不住的遐想,使她憧憬于那上海银行底保管库了。为什么不多勾留一会呢?为什么那样匆急地锁了抽屉呢?那样地手忙脚乱,不错,究竟有没有把钥匙锁上呀?她不禁伸手到里衣袋去一摸,那小小的钥匙在着。但她恍惚觉得这是开了抽屉就放进袋里去的,没有再用它来锁上过。没有,绝对的没有锁上,不然,为什么她记忆中没有这动作啊?没有把保管箱锁上?真的?这是何等重要的事!